那夜,我梦见母亲。母亲立于原野,背了落日、古道、竹里人家、炊烟、远山和大江,仰望与原野同样辽阔的天极。碧海青空中,有一只风筝如鲸,载浮载沉。母亲手中紧握住那线绕子,线绕子缠绕的是她白发丝丝啊。顷刻,大风起兮,炊烟散逝,落日没地,古道隐迹。远山坠入苍茫,而江声也淹没了母亲的话语……母亲的形象渐退了,我的视线却焦定在她那一双手。那一双巨手,竟盖住了我泪眼所能见的一切。那手,使我走入这世界之门;那十指,是不周之山顶处的烛火,使我的世界无须太阳的光与热。
母亲的手,在我有生第一次的强烈印象中,是对我施以惩罚的手。孩童挨大人骂、挨大人揍是难免的,但我却怎么也想不起任何挨母亲打的片段来,连最通常的打手心、打屁股都没有。虽如此,母亲的惩戒更甚于打,她有揪拧的独门绝招。我说绝招,是说她揪和拧同时进行———揪起而痛拧之。揪或拧,也许是中国母亲对男孩子们惯用的戒法:慈母在望子成龙的心理压力地驱使下,总会情急而出此招。
我的母亲也正如天底下数亿个母亲一样,对我是“爱之深,责之切”的。特别是小时候,国有难,民遭劫,使得母亲对她的孩子们律之更严、爱之愈切、责之越苛。母亲之对我,虽未若岳母之对武穆,但是,在大敌当前的大动乱时代,大勇大义之训,使母亲与任何一位逃难的中国母亲一样,对子女的情与爱,可向上彰鉴千秋日月。在贵州安顺,有一年,家中来了远客,母亲多备了数样菜,这对孩子们来说,可是千载难逢的“打牙祭”的大好机会。我因贪嘴,较往常多盛了半碗饭,可是,扒了两口,却说什么也吃不下了。隔着桌子,我瑟缩地注视着母亲。她的脸色平静而肃然,朝我说:“吃完,不许剩下。”我摇头示意,母亲仍只淡淡地说:“那么就下去吧,把筷子和碗摆好。”在大人终席前,我不时偷望着母亲,她的脸色一直不好,也少言笑。到了夜里,母亲控制不了久压的情绪,一把拽我过去,没头没脸地按我在床上,反了两臂,上下全身揪拧,而且不住地说:“为什么明明吃不下了还盛?能吃饱多么不易,你不知道街上还有要饭的孩子吗?”揪拧止后,我看见母亲别过头去,坐在床沿气结饮泣。从此以后,我的饭碗内再没有剩过饭。
当然,母亲的手,在我的感情上自也有其熨帖细腻的一面。那时,一家大小六口的衣衫裤袜都由母亲来洗。一个大木盆,倒进一壶热水后,再放入大约三洗脸盆的冷水,一块洗衣板,一把皂角或一块重碱黄皂,衣衫便在她熟巧之十指下翻搓起来了。安顺当时尚无自来水,住家在院中有井的自可汲取来用,无井的便需要买水。终日市上沿街都有担了两木桶水(水面覆上荷叶)的卖水人。我们就属于要买水的异乡客。寒冬日子,母亲在檐下廊前洗衣。她总是涨红了脸,吃力而默默地一件件地洗。每洗之前,母亲总将无名指上那枚结婚戒指小心取下。待把洗好的衣衫等穿上竹竿挂妥在廊下时,她的手指早已被冻得红肿了。待我们长大后,才知道母亲在刚结婚的几年里,曾过着颇富裕的“少奶奶”的生活。可是,母亲那双纤纤玉手,在“七七”炮火下接受了洗礼,历经风雨,竟脱胎换骨,变得厚实而刚强,足以应付任何苦难了。
也同样是那双厚硬的茧手,在微弱昏黄的油灯下,毫不放松地督导着我们兄弟的课业。粗糙易破的草纸书,一本本、一页页,在她指间如日历般地翻过去。我在小学三年级那年,终因功课太差而留级了。记得把成绩单交给母亲时,我没有勇气看她的脸,低下头看见母亲拿着那张“历史实录”的手,颤抖得比我自己的还厉害。可是,出乎意料地,那双手却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。我听见母亲平和地说:“没关系,明年用点儿功就好了。”我记不得究竟站了多久,但我永远记得那双手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。
冬夜,炉火渐尽,屋内的空气更其萧寒。待我们上床入睡后,母亲坐在火旁,借着昏灯,开始为我们缝补衣袜。有时,她用锥子锥穿厚厚的布鞋底,再将麻绳穿过针孔,一针一针勒紧。我想,那痛苦的承受,大概就是待新鞋制好后,穿在我们脚上时,所换得的欣快的透支吧!
然则,就在那样的岁月中,母亲仍不乏兴致高涨的时候。每到此际,她会主动取出自北平带出来的那管玉屏箫和笛子吹奏一曲。母亲常吹的曲子有《刺虎》《林冲夜奔》《游园惊梦》和《春江花月夜》。那双手,如此轻盈地跳跃在每个音阶上,却又是那般秀美而富有才情。
去夏返台时,注意到母亲的手上添了更多斑纹,也微有颤抖,那枚结婚戒指竟显得稍许松大了。有一天上午,家中只留下母亲和我,我去厨房沏了茶,倒一杯捧给她。当我把杯子放在她手中时,第一次如此贴近看清了那双手,我却不敢轻易去触抚。霎时间,那双手变得硕大无比,大得使我为将于三日后离台远航八千里路云月找到了恒定的力量。
母亲的手,未经涂过蔻丹,也未经过任何化妆品的润饰。唯其如此,那才是一双至大完美的手。
(节选,有删改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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