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你心里躲一躲
作者 : 发布日期 : 2016-06-14点击量 :
那时候木零七岁。到了被大人们派往傻路路山包取宝贝的年龄。
那一年,从年初开始,大人们就教他说四句话:“我很冷,我全身都在发抖,我的胳膊好像都要抖下来了,我可以在你家的衣柜里躲一躲吗?”“我很冷,我的牙齿一直在打战,我可以在你家的火炉前待一会儿吗?”“我还是冷,晚上的时候,我可以钻进你的被窝吗?”“我还是冷,我可以到你的心里躲一躲吗?”
就这四句话,木零从春天背到夏天,从夏天背到秋天,从秋天背到冬天,终于背会了。
在这个叫作底底的村庄里,木零一直是一个很不出众的孩子。
离底底村不远,有个小小的山包,那就是傻路路山包。
傻路路是什么呢?是一些很傻很傻的鬼。傻到怎么样的程度呢?其实谁也说不清楚。大人们有时候嫌自己小孩不够聪明,就会这样骂:“简直就是傻路路一个!”可是傻路路们那么傻,大人们却谁也不敢靠近那个小小的山包。因为,傻路路不喜欢任何一个大人,听说他们见到大人的时候,会发怒,会做出一些可怕的事情。傻路路们只喜欢孩子,任何一个孩子!
那最神秘最珍贵的宝贝就在傻路路们的心上。大人们说,每一个傻路路的心上,都有一颗圆溜溜、亮晶晶的珠子。那珠子,很值钱。
冬天里,木零要被大人们派往傻路路山包去了。临去前的头一个晚上,他显得很害怕:“傻路路会吃人吗?”“当然不会,他们只吃大萝卜。”大人们笑着说。“可是,为什么你们自己不去呢?”“因为,傻路路们讨厌所有的大人,喜欢所有的孩子。”大人们尽量耐心地回答。“为什么讨厌大人,喜欢孩子呢?”“哪有这么多为什么,讨厌就是讨厌了,喜欢就是喜欢了。”大人们有些不耐烦了。
天明了,木零还是磨磨蹭蹭地不肯走:“如果,我取不回来宝贝怎么办呢?”“哦,绝对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。所有的孩子,都能取回来的,年年如此。”“可是,如果我取不回来呢?”“如果取不回来,那就只能证明,你很没用。我们,会很失望。也许,会把你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。”
冬天,太阳总是很懒的,迟迟不肯露面。木零在浓浓的雾气里向傻路路们的山包走去。他浑身颤抖得厉害,按照大人们的意思,他只穿了一身单衣,而且还光着脚。
木零很冷。因为哆嗦得过于厉害,骨头似乎都要散架了。
木零很怕。会被抓住吗?会被吃掉吗?木零也好奇。傻路路们,长什么样子呢?
他哆嗦着爬上山包,哆嗦着走进傻路路的村庄,就像冬天的风一样,穿行在房屋和房屋的间隙里。
村庄里很安静,傻路路们都还在暖烘烘的被窝里吗?
他不知道应该敲响哪扇门,他迟迟疑疑地,犹犹豫豫地,在这扇门前停一停,在那扇门前顿一顿。终于,一对金色的门环吸引了他,他不由自主地走过去,伸出手摸了摸,又拍了拍。门环发出“当当”的脆响,门“咯吱”便开了。
站在木零面前的是傻路路吗?他长得和人差不多,比木零的爸爸还高,穿长长的灰袍子,那袍子看起来塞着满满的棉花,整个人鼓鼓囊囊的,显出几分滑稽。啊,一点都不可怕!并且,木零立即喜欢上了这个傻路路的眼睛。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光芒四射的眼睛,好像遥远城市里的霓虹灯一样璀璨。眼睛很明亮,含着愉快而温和的笑。
哦,光芒。木零在心里给他取了名字。“你这个孩子,怎么穿这么少呢,呀,还光着脚,会冻坏的呀。”光芒一把抱起木零,扯开灰袍子,裹进自己的怀里。他的怀里好温暖,木零真愿意一直这样被他搂着。可是他想起了爸爸教过的话。
“我很冷,我全身都在发抖,我的胳膊好像都要抖下来了,我可以在你家的衣柜里躲一躲吗?”光芒笑着说:“当然可以,为什么不可以呢?”他一把把木零送进衣柜里。衣柜里有很多厚实的衣服,裹住木零冰凉的身子。木零在衣柜里过了半天。
中午,光芒给木零送来了中餐,是一个小萝卜。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“木零。”“哦,木零,吃中饭了。”
吃了中饭以后,木零说:“我很冷,我的牙齿一直在打战,我可以在你家的火炉前待一会儿吗?”
“当然可以,为什么不可以呢?”他伸出长长的手臂,一把把木零从衣柜抱到火炉前。木零的脸一下子被烤暖了。
这个下午,他们都在火炉前坐着。他们一起在火炉前吃萝卜,光芒吃大萝卜,木零吃小萝卜,光芒发出很大的“咂吧”声,木零发出很小的“咂吧”声。
晚上,光芒困了,他离开火炉,躺到床上。木零说:“我还是冷,我可以钻进你的被窝里吗?”“当然可以,为什么不可以呢?”光芒笑着下了床,一把把他抱到床上,塞进热烘烘的被窝里。他们睡得很香,光芒流了好大一摊口水在枕头上,木零也是。
吃了早餐以后,木零说了大人们教的第四句话:“我还是冷,我可以到你的心里躲一躲吗?”这句话,木零说得很轻。
光芒略略犹豫了一下,眯一眯眼睛说:“当然可以,为什么不可以呢?”
他一把把木零抱到胸前,那是他心脏的位置。
“底码米拉去心里,你就进去了;底码米拉快出来,你就出来了。”他温和地对木零说。
“底码米拉去心里。”木零轻轻念道,其实这句咒语他早就知道。一瞬间,铺天盖地的柔软和温暖把他包围了。木零真的到了光芒的心里,他看到了一颗圆溜溜、亮晶晶的,像鸡蛋那么大的珠子。木零回家了,手心里捧着圆溜溜、亮晶晶的,像鸡蛋那么大的珠子。
爸爸妈妈大喜过望。他们说:“好大啊!我们小时候从来没有采到过这样大的珠子呢。木零,你真是太棒了!”
木零的心里,本来有一种说不出的闷闷的感觉,立即被骄傲替代了。
然后,爸爸妈妈拿上珠子,迫不及待、马不停蹄地去了很远的地方。
那个冬天,木零一个人在家里,很冷,很冷。春天差不多来到的时候,爸爸妈妈回家了,带回很大一箱子的钱。
底底村的孩子,从七岁开始一直到十一岁,都要去傻路路山包取宝贝的。
转眼又是一个冬天,八岁的木零又被爸爸妈妈派去取傻路路心里的珠子。
木零刚走进傻路路山包的时候,就遇到了光芒。
怎么办呢?木零一下子着了慌,他想逃跑,但是被光芒一把搂进了怀里。“这么冷的天,你怎么穿这么少呢?还光着脚丫,会冻坏的呀。”光芒的怀里好温暖,木零真愿意一直被他抱着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光芒问。“木零。”“哦,木零。”他说。
原来,他不认得了,压根儿不认得这个去年冬天偷了他珠子的孩子了,木零暗暗松了口气。他忍不住去看光芒的眼睛,他发现,那双眼睛里的光芒,好像减少了很多很多。
“我很冷,我全身都在发抖,我的胳膊好像都要抖下来了,我可以在你家的衣柜里躲一躲吗?”“当然可以,为什么不可以呢?”光芒把木零一把抱进衣柜里。
“我很冷,我的牙齿一直在打战,我可以在你家的火炉前待着吗?”“当然可以,为什么不可以呢?”他一把把他从衣柜抱到火炉前。
“我还是冷,我可以钻进你的被窝里吗?”“当然可以,为什么不可以呢?”他把他一把抱进被窝里。
“我还是冷,我可以到你的心里躲一躲吗?”光芒犹豫了一下说:“这话听起来有几分耳熟。哦,当然可以,为什么不可以呢?”“底码米拉去心里。”木零进去了,拿走他心上的珠子,然后“底码米拉回家里”了。
九岁的冬天,十岁的冬天,十一岁的冬天,木零遇见的都是他。大人们说过,不要找同一个傻路路。可是木零转来转去,每一次遇见的都是他。
每一次,光芒都不认得木零。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“木零。”“哦,木零。”
每一次,他都给他吃小萝卜。
他穿着灰灰的长袍,眼睛里的光芒一年比一年少。他心里的珠子也越来越小。
木零记得,他最后一次去他的心里,采下的珠子只有芝麻那么大了。那时,木零突然打了个寒噤,然后 有一颗泪水,从他的脸上滑落下来。他想,傻路路真的很傻啊。可是为什么这么傻呢!
十一岁之后,木零就不能再去傻路路那里了,这是底底村的规矩。当然,今后会有更多的孩子去取宝贝的,祖祖辈辈、一代一代地继续着。
从那一年开始,木零的心总是冰凉冰凉的,有的时候,非得用个暖手袋焐着才舒服。
虽然一颗心总是冰凉的,但木零还是一天一天地长大了,成年了。
木零也有了自己的孩子,那孩子转眼到了七岁。很快地,木零将派他去傻路路的山包。从年初开始,他就教他的孩子怎样和傻路路说话。
“我很冷,我全身都在发抖,我的胳膊好像都要抖下来了,我可以在你家的衣柜里躲一躲吗?”“我很冷,我的牙齿一直在打战,我可以在你家的火炉前待着吗?”“我还是冷,晚上的时候,我可以钻进你的被窝里吗?”“我还是冷,我可以到你的心里躲一躲吗?”
就这四句话,他的孩子从春天背到夏天,从夏天背到秋天,从秋天背到冬天,终于背会了。
当然,还有那句“底码米拉回家里”的咒语。
就在木零要送孩子去傻路路山包的前一个晚上,有人敲门,说道:“底码米拉回家里。”
一开门,木零就看见了光芒———他小时候去过他的心里,怎么会忘记呢。
霎时间,木零被深深的不安包围了。傻路路从来不会来的,是的,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。他们讨厌所有的大人,怎么可能来到人住的村庄呢?但是在这个呵口气就结成冰碴子的深夜,光芒竟然来了。他来干什么?
木零和光芒差不多高,一个在门里,一个在门外,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。
光芒穿着灰灰的袍子,睁着一双很大的眼睛,眼神空洞,一点光泽都没有!好像两口已经干涸了许久的深潭,绝望而茫然的。木零想起第一次见到光芒的时候,那曾是一双多么璀璨的眼睛啊。有一、两秒的时间,他的心仿佛从很尖利的东西上划过。
“你,你来干什么?”
光芒说:“我很冷,我全身都在发抖,我的胳膊好像都要抖下来了,我可以先在你家的衣柜里躲一躲吗?”就好像小时候木零对他说的那样,几乎一字不差,这话听起来多像一个阴谋啊。木零稍稍犹豫了一下后,点了点头。他想知道,光芒到底要干什么。
光芒进了木零的衣柜,他太大个了,把衣柜里好多衣服都挤了出来。很快地,衣柜里传出他的声音:“我很冷,我的牙齿一直在打战,我可以在你家的火炉前待会儿吗?”木零说:“当然可以,为什么不可以?”他有点想发笑了。
他们坐在火炉前。木零家里没有萝卜,他找到一个地瓜递给光芒。光芒摆摆手。
光芒抖得不像刚才那么厉害了。他说,今天晚上,他敲了很多户人家的门,那些门,“咯吱”开了,马上,“咯吱”便关了。谁都没有让他进去。他说,外面的风好大啊,吹得鼻涕都吸溜吸溜的,吸溜得不快,就成了冰柱子。
他说,傻路路们要搬家了。因为,小山包上的日子,不知道为什么,越过越不幸福,越来越糟糕。他们要搬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,